爷爷那架黝黑的葫芦状的爆米花机,在院子角落里兀自沉默地蹲伏着,像一只被时光遗忘的钢铁老兽,通体乌黑,只肚腹处被长年累月的炉火舔舐出几片暗红痕迹。小海绕着这铁疙瘩踱步,口中嘀咕:“爷爷,这笨重黑家伙,该挪去废品站了吧?”爷爷听了,只是笑笑,照旧每日用油布仔细擦拭一遍,像侍弄着家里活物般用心。
这铁葫芦确实老了,爷爷更老。他佝偻着背,咳嗽声常从胸膛深处闷雷般滚出来,震得人心里发颤。可只要天气晴好,爷爷依旧会招呼小海:“走,咱爷俩出去,给铁葫芦唱个歌。”小海只得帮忙推出那沉重的家当,一路吱呀作响,前往村口那块老地方。
冬日里,朔风如刀子般割人。铁葫芦被架好,炉火升腾起来,那橘红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铁腹,也映红了爷爷沟壑纵横的脸颊。爷爷先舀上几碗黄澄澄的玉米粒,又谨慎地捻入一点珍贵的糖精,旋紧盖子,便坐定在小马扎上摇起手柄来。铁葫芦在炉火上缓缓旋转,发出细微均匀的声响,玉米粒在滚烫的黑暗中跳跃、翻腾,渐渐闷热难捱,如同即将苏醒的种子,只待那一声唤醒的惊雷。
展开剩余74%小海裹着厚棉衣,缩着脖子站在旁边,目光却总被远处飞驰而过的汽车牵引着。爷爷的声音混在风里:“小海,捂好耳朵喽!”小海下意识退后几步,捂紧耳朵,背过身去。只见爷爷拿起撬杠,套在小弯头上,接着用脚朝那爆米花机身猛地一踹,并用力扳动小弯头,使之与大弯头的搭扣松脱。只听得“嘭”的一声巨响,一团白烟瞬间升腾而起,数不清的爆米花从黑乎乎的“炮膛”内蹦到一条长长的袋里,如同变魔术一般。
爷爷抓了一把塞进小海手里:“尝尝,热乎着呢。”小海嚼着,香甜脆嫩,热腾腾的气息直往喉咙里钻,冻僵的身体竟也回暖几分。他瞥见爷爷脸上纵横的皱纹里,漾开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。
三三两两的乡邻闻讯赶来,很快,爷爷的爆米花机身边就围了一群人,有几个孩子望着香气扑鼻的爆米花,馋得直央求家长买一袋。
然而爷爷终究没能扛过那个冬天。一个风雪天,爷爷的咳嗽骤然加重,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喘息,终于倒下了。那架沉默的铁葫芦,也彻底失去了声响,在角落里落满灰尘。
爷爷病后不久,村口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店,玻璃柜里陈列着各色包装精美的爆米花,五颜六色,花样繁多。小海买过一包,奶油味甜腻得发齁,却再也嚼不出铁葫芦里那股子原始而温暖的焦香。
一日,小海独自守着爷爷的病床。窗外北风呜咽,爷爷忽然气息微弱地开口:“小海,想吃……咱家的爆米花……”那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摇的游丝。
小海心头一热,猛地站起来:“爷爷,您等着!”
他奔回院子,奋力将那铁葫芦推了出来,又寻出积了尘的煤块,在院子里架起炉火。铁葫芦笨重,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摇动手柄,却远不如爷爷那般气定神闲,手臂酸麻,火星还溅到了袖子上。他添煤,费力摇动,眼前蒸腾的烟气模糊了视线,分不清是泪还是汗。
玉米粒在铁腹中煎熬翻滚,时间显得格外漫长。小海耳畔仿佛响起了爷爷的叮嘱,他咬紧牙关,摇着,摇着,手臂酸痛得几乎麻木。终于,他深吸一口气,学着爷爷的样子,用尽力气踩向铁葫芦——“嘭”!那声久违的巨响猛地炸开,仿佛大地解冻的春雷,震得小海心口发麻,眼睛瞬间涌上热流。布袋鼓胀起来,新生的爆米花喷薄而出,雪白如絮,热雾弥漫,甜香顷刻包围了小海。
他抓了满满一大碗滚烫的爆米花,冲回屋里。爷爷靠坐在床上,虚弱地朝他笑着。小海把碗递过去,爷爷颤巍巍地捏起几朵,放进嘴里慢慢咀嚼,脸上竟浮起久违的红晕,眼睛也亮起来。小海也抓起一把塞进嘴里,还是那股熟悉的焦甜,瞬间便唤醒了所有的记忆——是爷爷在寒风中摇动的臂膀,是那声惊雷般的爆响,更是炉火映照下爷爷满足的笑容。小海喉头哽咽,眼泪终于滚落下来,滴在雪白的爆米花上,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。
爷爷走了,铁葫芦留了下来。小海没有卖掉它,反而更勤快地擦拭。又一个冬日,他独自推着铁葫芦来到村口老地方。炉火重新燃起,火焰欢跃着,温暖了寒冷的空气。小海坐在爷爷曾坐过的马扎上,摇动着手柄,铁葫芦再次旋转起来,发出久违的、沉稳而令人心安的声响。
风依旧刮着,小海的手摇得酸了,臂膀也僵硬了。他站起身,用尽力气踩向铁葫芦——“嘭”!那声爆响依旧如雷贯耳,炸裂在寒冷的空气里,腾起的白雾裹挟着熟悉的甜香,顷刻弥漫开来。白花花的爆米花喷涌而出,像一场温热的雪。几个路人循声而来,脸上带着新奇的笑意。
小海站在腾起的白雾和扑鼻的甜香里,望着那架黝黑而笨重的铁葫芦,仿佛听见了它粗犷而温热的呼吸——它那震耳欲聋的歌唱,原是一种倔强的回响,在岁月寒流中,固执地蒸腾起记忆的暖雾,烘暖着冻僵的手心。
原来有些笨重的声音,并非喑哑于遗忘,而是如大地深处的根脉,无声地积蓄力量,只待某个寒夜,再次破土而出,发出那声嘹亮、滚烫的轰鸣——它嘣裂的何止是玉米粒,更是深埋于冻土之下,我们各自未曾冷透的心田。
文:冬虎
图:吴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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